2024年12月26日
吳忠波
元豐八年(1085),登州,冬月。早上的陽光,從海天升起,斜灑在丹崖山上。稀疏淺紅的幾抹亮色,喚醒了睡意蒙眬的登州城。
蘇軾的登州任,經(jīng)歷了江南暖的春、熱的夏、涼的秋,至登州時已是冬初。他沐浴登州的日出日落不過個把月,但他用熾熱的生命驅(qū)散了季節(jié)的寒意,把家國事、善惡緣都盡力了結(jié),可謂冬月無憾。
一無憾: 捐贈許愿,長幼祈福
在登州卸任后,蘇軾閑來禪悟,凈化靈魂。他幼時受父親蘇洵“樂交名僧”、母親程氏“篤信佛教”的影響,一度相信自己前世為僧。因此,他常施舍財物以供佛祖,也理解自己的繼室王閏之好佛,更欣賞弟弟蘇轍“手披禪冊漸忘情”。
登州延洪禪院,老樹葉落一空,古松青綠依舊,朔風搖動枯枝松針,仿佛將墻體刷上斑駁的亮漆。十一月二日上午,禪院迎來一老一少,正是蘇軾和他年方十三歲的三兒蘇過。
其時,禪院的釋迦牟尼彩像正在塑造中,蘇軾恭敬頂禮后,接過蘇過帶來的一面烏銅鑒。這是父子倆的供佛之物,“圓徑數(shù)寸,光明洞澈”。蘇軾將其呈于高僧文泰說:“我兒藏的烏銅鑒,把它贈送給寺院,可以作為佛祖的護心鏡吧?”
他接著解釋:“此鏡照人,心胸如花放光明,照耀八面十方,度脫敬尊佛法的眾生?!?/p>
翌年,宋哲宗元祐元年(1086)三月一日,已高升回到朝廷的蘇軾,書《佛心鑒偈》:“鑒中面像熱時炎,無我無造無受者。心花發(fā)明照十方,還度如是常沙眾?!甭淇睢懊忌教K軾,元祐元年三月一日立石”。從此,延洪禪院,錦添碑刻,也是當時蘇軾留下的珍貴文物。
小兒蘇遁早夭,蘇軾祈福佛祖,禱告保佑兒子“愚且魯”“無病無災(zāi)”保平安。
蘇軾此番有心為兒,他同樣也是孝子。冬月末,當蘇軾從登州回京時,走到濟南長清縣真相院(位于長清老城區(qū)西北隅),適逢此院在建十三層磚塔,住持法泰正愁無葬物。“這個好說,吾弟轍所藏釋迦舍利,可作捐獻!”蘇軾就這樣替弟弟蘇轍作了主,他也是在為已過世的父母祈求“冥?!薄?/p>
第二年,真相院法泰主持按約赴京師,找蘇軾請得舍利,并求來親撰塔銘:《齊州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(并敘)》。蘇軾隨后贈法泰“金一兩,銀六兩,使歸求之眾人,以具棺槨”。元祐二年(1087)八月二十五日,法泰將東坡書跡刻勒于石。
二無憾: 觀道子畫,題“四至”跋
告別登州的一切都已安排妥當,蘇軾忽然想起一件事,他頓覺:“這可不能留遺憾啊!”
原來,他的同僚、登州承議郎史全叔曾告知,有一幅家藏吳道子人物畫。蘇軾臨行在即,怎肯放過鑒賞大家畫作的機會?他是吳道子的鐵粉,對其畫“望而知其真?zhèn)我病?,極具鑒別能力。
蘇軾急忙到了史全叔的住處。對方用幾層布包裹著吳氏的畫作,他輕撫展卷,兩眸放光。只見“道子畫人物,如以燈取影,逆來順往,旁見側(cè)出,橫邪平直,各相乘除,得自然之數(shù),不差毫末”。
當史全叔請?zhí)K軾評價此畫時,他說: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寄妙理于豪放之外,所謂游刃余地,運斤成風,蓋古今一人而已。”仿佛是學(xué)生要考老師,史全叔得意地問他畫作是真是假,蘇軾自信地說:“予于他畫,或不能必其主名,至于道子,望而知其真?zhèn)我?。然世罕有真者,如史全叔所藏,平生蓋一二見而已?!?/p>
史全叔聽罷興奮至極,忙取來筆墨紙硯。蘇軾乘興大筆一揮,為他收藏的吳道子之畫題跋《書吳道子畫后》:
“知者創(chuàng)物,能者述焉,非一人而成也。君子之于學(xué),百工之于技,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。故詩至于杜子美,文至于韓退之,書至于顏魯公,畫至于吳道子,而古今之變,天下之能事畢矣……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?!?/p>
吳道子的畫與杜甫的詩、韓愈的文、顏真卿的字一樣,都是前朝藝術(shù)領(lǐng)域之翹楚。蘇軾的《書吳道子畫后》,是他文藝評論的標桿和高峰,這事就發(fā)生在登州,可謂有故事出處,有文化源頭,值得從歷史、文藝、旅游等方面予以挖掘整理,發(fā)揚光大。
三無憾: 路過萊州,寫詩詠勝
登州與萊州,一東一西,蘇軾回京得以順路親訪。蘇軾是過了十一月中旬才離開登州的,他迎著風吹漫卷的薄薄雪花,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北方那份清冷與純凈。
一行人西去,望東海,宛如巨形青碧之環(huán);西北海面,則是波濤萬頃,氣勢磅礴。漸至古邑萊州,云光與天色相互輝映,風雪像刀割一樣,卻又似乎聽到了扶桑(一種草本植物)開放的聲音。
蘇軾有些恍惚:這是參差的太華山嗎?山頂時隱時現(xiàn)于云海之中。這是古代傳說中的兩位神仙嗎?他們乘龍而行,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遨游。這是茂陵漢武帝嗎?來一杯,與“秋風客”共飲……
在萊州落腳,蘇軾寫下了著名的《過萊州雪后望三山》:“東海如碧環(huán),西北卷登萊。云光與天色,直到三山回。我行適冬仲,薄雪收浮埃。黃昏風絮定,半夜扶桑開。參差太華頂,出沒云濤堆。安期與羨門,乘龍安在哉。茂陵秋風客,勸爾麾一杯。帝鄉(xiāng)不可期,楚些招歸來?!?/p>
后來的《次韻曾子開從駕二首(其二)》,也是寫萊州感懷的:“憶觀滄海過東萊,日照三山迤邐開。桂觀飛樓凌霧起,仙幢寶蓋拂天來。不聞宮漏催晨箭,但覺檐陰轉(zhuǎn)古槐。供奉清班非老處,會稽何日乞方回。”
在萊州短暫停留,風塵仆仆的蘇軾過宗室洋川公家,為洋川公畫冊書簽,并題跋“高堂素壁,無舒卷之勞;明窗凈幾,有坐臥之安”。蘇軾剛收筆,洋川公又趕忙取出王靄所畫《如來出山相》,請求一并題之。
在如今的萊州大基山太清宮新建廣場,立有蘇軾所書“無憾”刻石。其文字為:宋朝元豐八年,蘇軾出任登州知府。上任翌日來拜訪同年好友萊州知府馬淵。馬邀蘇進山游。蘇軾“喜幽谷清怡嘆山勢奇特”,書“無憾”以抒懷。二人“縱情詩酒信宿道庵”,以致朝廷調(diào)蘇回京的使臣在登州未見到他,到萊州又入山找尋。宋書載:朝廷彈劾蘇“五日登知府,三日東萊游”由此而生。(見《隨山錄》)
其實,蘇軾登州上任翌日便到萊州幾無可能;“朝廷彈劾蘇”的史實,時間也不實?!峨S山錄》是全真道教隨山派的道書,更是無從查證。但有一條,蘇軾路過萊州是板上釘釘?shù)氖聝毫恕?/p>
四無憾: 途經(jīng)青州,善惡報應(yīng)
一路迤邐,蘇軾行程中過境青州,他不得不見一個并不想見的人——知州李定。是的,就是那個烏臺詩案中“力欲置公于死”的李定。
李定的臉皮很厚,他安排蘇軾全家在驛站高間,筵席超標,像接待闊別多年的老友,似乎烏臺詩案從來沒有發(fā)生過。對于這邀約的酒宴,蘇軾淡然接受。酒席間,李定竟提出讓蘇軾給他題字。對此,蘇軾直接以臂疼婉拒,讓李定討了個沒趣兒。
這檔事兒,蘇軾寫在給滕達道的簡上:“青州資深,相見極歡,今日赴其盛會也”。蘇軾有名言“天下無一個不好人”,蘇軾對李定之舉,并不代表他小肚雞腸。
接下來的路途中,蘇軾又遇到了在元豐二年入獄后看管他的獄官。獄官是職務(wù)行為,與李定當然有別,但獄官見了蘇軾還是又緊張又害怕,擔心升官的蘇軾報復(fù)他。對此,蘇軾調(diào)節(jié)氣氛,笑著講了個故事。
蘇軾說,從前有一條蛇和一頭牛,都殺了人。冥官審判時,它們都說自己有黃,可治病,治活過許多人。于是冥官判決,免死。后獄吏牽一殺人的人,他也妄言有黃。冥官說,蛇黃、牛黃皆入藥,能治病救人,你為人,殺人償命,何黃之有。那人說,我有些慚惶!
還沒等這個笑話講完,獄官心中一塊石頭已落了地,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千恩萬謝大人的不計前嫌。蘇軾則讓他快快起身,指著前方的大道,讓他“跌倒爬起”,輕裝上路。
冬天到了,春天就不會遠了。蘇軾回京的路上,登州的濕寒被內(nèi)陸的干冷所替代,越來越冷,但他心里卻沒有了冬天的蕭瑟。春天的氣息、溫度和綠色,已經(jīng)種在他的心田里,孕育、發(fā)芽。